風華莊 三

洗澡時，夏樹隱約覺得有人待在自己房間。

溫熱水花撒落，淋去一身薄汗。夏樹吸了一口長長的氣又慢慢呼出，如此反覆令身體自然放鬆。身心皆靜時她閉上眼——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受，對旁人而言，脫離肉體及地心引力的束縛，任思緒與感受在天地間相呼應。對夏樹而言，這卻是自懂事來便同吃飯喝水般平凡的事。

棄絕四肢百骸的拖曳後，她看見或者說是感受到，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站在桌窗前，微微垂首，似乎有些難過。

女子給夏樹的感覺是，恍惚、悲傷抑鬱，又有一絲讀不出是欣喜或傷悲的感情。

夏樹眉梢一挑，心底已認定這位柔弱無助，似乎不明白身在何方的女子並非是致使自家妹妹昏倒的主兇。

『太虛弱了，你可能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啊…』夏樹想，也覺房內除了女性微弱的氣息之外隱約還有一股淡不可見的氣場，幾乎是連自己也察覺不出，但肯定存在——

恐怕，非仙即妖。

夏樹想到，門打開時妹妹曾說過：「怎麼有隻狐狸？你不是帶女生回家嗎？」

話聲甫落，往內一踏便直往後倒。若非夏樹反應過人，恐怕真有意外發生——走道寬不過一米二，妹妹少說也有一米五六，這一跌若沒頭破血流反倒奇怪。

『看不見，但…恐怕有一匹狐狸尾隨我，並潛伏在此？』睜眼後，已有了決定。

夏樹撥開附于頰邊的髮絲，不無故意道：「是說，你竟然能夠忍受樓下那台『空氣清新器』沒離去…」

恐怕是那匹很強大，很強大的狐狸在保護你吧？



※ ※ ※



夏樹套上浴袍，濕漉漉的髮絲隨意披散，走向窗前的書桌，捧起入浴前便擺在那的冰鎮麥茶，輕抿二口，轉身又下樓了。

彷彿是，不曾發覺站在一旁凝望自己的和衣女子。

凝視她的女性目送她遠走。同樣沒發覺守望在身後，那匹漂亮的狐狸。



「還沒散場啊？」夏樹問，手也按上額際，看上來頗為無奈。

一下樓便察覺客廳的燈火仍舊通明，走入後見到群聚著頗有『今夜在此共渡』之勢的女孩們。夏樹不自覺撫額，暗想：還要請舞衣幫忙煮杯咖啡，還是…

「啊，夏樹，你等一下，我這就去煮咖啡。」

「啊…我也要，麻煩了。」

「我也一杯好了。」

「那…」舞衣笑著說：「我乾脆問，有誰不要的？」

壓力式咖啡機，單次可煮四人份的機子就放在客廳，取用很方便，不用離開燈火通明處。然而，有些怕那種事的舞衣還是拉著葵和茜一道走。

分針走了十五格，舞衣的重拿鐵便全數出爐了。命高高興興的喝著只加了一點點咖啡的牛奶。餘下八人各自捧著自個的杯子小口品嚐，暫時忘卻了方才的隱憂。

享用香濃拿鐵的這時，舞衣把眾人一直想問卻又不敢的問題拋出了——

「夏樹，可以打擾一下嗎？」

看見邊翻書，邊小口啜飲的夏樹輕輕點頭後，舞衣才接著說：「我覺得…你太過鎮定了。好像…完全不在意？」

往昔，唯一能也會一直爆自家異父異母姊姊料(註)的孩子昏厥中。這回滿肚子的好奇、在意只能詢問本人。

「嗯，確實。我猜你們也悶的受不了了吧？連紫子女士也還沒睡…」

「哈哈…」害羞紫子的笑了。

「當然，不睡恐怕還有其他原因吧？」此話一出，除靈感與本能皆強的命、桀驁不馴的奈緒之外，餘六人全都點頭。

夏樹看向碧，後者心虛似的搔首掏耳，好像這樣就能避嫌似的避開夏樹的目光。

心底明白熱愛鄉野奇譚的碧九成九又講了不少奇談異事，嚇的大夥都不敢睡。夏樹也只能無奈嘆氣，不無疑惑的想著：為何我會把碧給撿回來？她明明在山腳下任教，有職員宿舍可住不是？

「首先，我得跟你們講一件好事，一件壞事。」

夏樹比出二根手指。大伙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的手指，好半晌沒人應聲。最後還是桀驁不馴慣的奈緒先輕哼一聲，直道：「先講好事。」

「打從走進風華莊之後，你們有再感到困擾嗎？」

她們都知道夏樹指的『困擾』是什麼卻是這一提才發覺，當真是從住進這兒開始，再也沒遇見任何怪事或怪東西。然而，一走進山下的鎮或是都市裡，那些困擾——與靈界的交會——又像從來沒消失過，重新纏擾她們的作息。

「確實…我從以前就覺得很奇怪…」住在這兒已一個年頭又多一些的奈緒早就想問了，只是苦無機會，而莊主的妹妹什麼都懂，還莫名清楚自家姊姊的八卦、緋聞及當事人的反應，還能繪影繪聲的重現，偏偏在這事上一問三不知。

夏樹環視眾人，確定每個人都沒有含著咖啡或食物時，才說：「那是因為我們這兒有一台空氣清新器。只要『她』存在于此，靈界的『朋友』便不會駐足。」

夏樹那句『朋友』說的動聽。可惜在場除了天真無邪，如初生之犢的命，再沒半個人認同這句。

「咦？」

「哈？」

「你…我是很想理解你的腦袋你的邏輯，但很抱歉，你還是說點人懂的話吧。」奈緒一針見血，點出問題所在——她們是真的聽不懂夏樹口中的『空氣清新器』是何物。

風華莊裡並沒半台空氣清新器，就連冷氣也只有一樓大廳、書房有安裝。據說是因為莊主不喜歡冷氣機的味道，偏好自然風。

「嗯…」夏樹清秀的眉梢高高揚起，似乎不想多做解釋，只說：「你們多少都有過吧？有些場所，本能上特別不願接近。比如人多氣流雜亂髒汙的地方…」

「喔，這我倒聽的懂…」奈緒比向窗外遠方，那幾乎看不見的小點燈火。

「那間電影院，我很討厭…一接近就反胃的想吐，真不曉得我們班怎麼那麼多人愛去？」

「確實，我也是…這地方特別不喜歡。」

「這麼說來，學校廁所有一間，我絕對不去。」

「去年與和也君旅行時，我們住的那間房間…」

眾人七嘴八舌聊開了。待夏樹煮完一杯咖啡，悠悠踱步回來時話題才轉回。

「聊完了？那我繼續？」

「請…」舞衣笑著說。

「我，命，艾莉莎以及真白與你們不一樣的地方在，你們大多數是暫時性的……近來有學者指出，兒童或是青春期的年輕人特易與靈界交軌，過了這時間就沒事了。」

「咦？這是哪個學者說的？不準啊。」眾人看向自稱十七歲的碧以及二十多歲，前修女現孕婦的紫子女士。

「咳，就我所知，孕婦在孕期較敏感，紫子女士又很……該說是纖細吧？總之，她相當容易被影響。她的先生——就那個拖拖拉拉沒肩膀，到現在還不敢抗父命接老婆回家的小眼睛男的家族那邊出了些狀況，影響到紫子女士。這才…撞鬼了，算是特例。」

夏樹一口氣解釋完，碧便舉手發問。這之間，葵忙著安慰傷心事被挑起（尤其某人講到自家老公時的不客氣形容連自己也贊同時）的女性。

「夏樹，那我呢？」仔細看還能發現碧的眼睛異常有神，看上來還很期待答案。

「那是你自個的問題，到處亂走亂闖惹惱山神不打緊，還擅自喝了天狗的酒……若沒深優…」

「也還有夏樹和命在啊！」碧如此說，半點也不將前年的遭遇放在心上。

因為自家那個愛吵愛跟，看不見卻又叫得最大聲的吵著要出去玩，前年夏天夏樹曾發動『風華莊旅行團』（當時成員除莊主姊妹外，僅二對主僕與命），怎知途經某座高山會聽見山裡傳來的呼救聲。循音源往山裡更深處前進，卻見到一名女子遭一群烏鴉追啄的駭人景像。

似乎有點後悔將人帶上車一同環島，最後還帶回風華莊的夏樹決定無視碧，將視線轉向客廳大門的方向。但這一轉，眾人的視線也跟著轉了。

「夏樹…？」

舞衣嚇到了，揪住一旁的千繪不放。其他人也神情凝重如臨大敵般牢盯著客廳大門看。紫子更是雙手合十，祈禱天主、天父，聖母瑪莉亞的護佑。

「怎？」

「那邊…」

「放心，」揚起一抹微笑後，清冷淡漠的女子補刀了——「她沒跟著我下來。」

女子的尖銳叫聲在暗夜中響徹雲霄。夏樹卻能無視在場女性的慘叫聲，放下喝了近半的馬克杯，輕輕呵氣，伸懶腰。

叫聲平息後夏樹才接續道：「總之，碧的問題在於，好奇心旺盛行動力高，破壞力也高，兼且沒誠意及禮貌…祭祀的酒也敢偷嚐，民俗學者這樣沒問題嗎？」

——故意壞心眼嚇唬人的你更……沒問題嗎？

千繪在心中想，但在左擁右抱死巴著不放的夾擊中，除了在心中叫苦外，也只剩把話題導回正事上。

「那麼，你所說的好事到底…？」

「這一台…」夏樹比了比此刻躺在沙發床上，已昏厥近二小時的妹妹道：「空氣清新器運轉時，空氣比較好，我們的感受也比較好…這個比喻還好懂吧？」

「所以說，那些會讓我們感到不舒服、甚至渾身顫抖、反胃嘔吐的地方就是…空氣不好所影響？」暑假十多天才被夏樹撿回來安頓在莊裡的茜完全不能理解。

「不，我指的是。好吧…另一種說法是氣場、磁場。」夏樹揉著眉心，有些不耐煩但還是決定解釋清楚。

「靈地，靈山，皆具有清淨之氣與自淨的力量。我一開始是這麼跟你們說的吧？」

見到大伙頻頻點頭，不敢插話的凝重模樣，夏樹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那時我說，有附近幾座高山的清淨之氣庇護，住這很安全，不會遇見什麼，等你們漸漸沒了與靈界交會的能力後就可以過回一般人的生活。但事實上也有人為影響…」

「人？所以…」大伙轉頭看向沙發床上的孩子。不確定般指著：「所以，你說的空氣清新器是…」

夏樹沒正面回應，只是繼續解釋道：「靈地一旦被慾念或怨氣侵染汙濁就會變質，原本的聖潔丕變，汙濁的氣流淵藪，在人為加速下形成另一種叢聚現象——成了靈聚集的地方。」

「所以，這地方不會發生這狀況是因為四周的山仍舊保有清淨。是嗎？」茜問。

「都有。」夏樹點了點頭。

奈緒有些等不及，出聲催促了。

「靈山的清淨也好，人為的也好。你快解釋空氣清新器，別吊人胃口！」

明年才要昇高中的奈緒正值叛逆、沒耐性的年紀。但淡然慣的夏樹依舊冷若，有一絲距離。

「人有百種，有像你們這樣敏銳易感的，也就會有像她這樣，無感甚至…化整為零的存在。」

「化整為零？」

這話太難懂了。大伙面面相覷都不懂這句的意思。接收到大伙投注而來的疑惑後，夏樹開始苦思要怎麼向一群——哈利波特中的麻瓜解釋魔法這回事。

「就像是…對，防火牆。不論是什麼火，燒到她面前就熄了…我以前說過吧？友繪可是個不受神、鬼、佛眷屬之人，你們跟她在一起甚至比跟我或深優在一起更安全。」

「咦？那句…你不是在開她玩笑嗎？」

「我沒開玩笑。她確實是這種『特質』體質…」夏樹輕輕一笑，看向二樓自個房間的方向又說：「我也該回房了。」

「等，另一件事是？」千繪出聲問。但答案卻是她們已心知肚明的事——

唯一一台『空氣清新器』掛點，不動了。

「嗯？不就是，這台eBay上也買不到的空氣清新器在今晚陣亡……我看，你們今晚還是在這打地舖吧。」說完就自顧自的走了，完全不在意身後這群房客捉緊唯一一台『空氣清新器』死命搖晃的景像。

大門闔上前，傳出一句：「你這萬年冰山，等著被鐵達尼號撞沉吧！」

「如此讚美，我收下了。」搖手的人揚長而去，門也輕輕關上。







註：夏樹曾在上學路上收到999朵玫瑰，以及一朵人造花——那是一個大男人套上黃菊花裝的奇特景象。

自從親眼目睹後，身為妹妹的友繪總算明白夏樹何以那麼討厭且無視那位看上去非常有男子氣慨，有擔當，長得也還算順眼，可惜不怎麼聰明的大哥哥。